第二章
沈剑心枕着手躺在床上,这才慢慢地想起,叶英早年闭关剑冢,也是一个人过来的。
他并不是所有人以为必须捧在手中怕碎掉的琉璃神像,不是空有外表的美丽木偶。
他是叶英,是藏剑最大的守护者。
一道碧海玉露羹被叶英推到沈剑心面前,这便是今天的早膳。
这种偏甜口的食物在长安并不多见,是商行专遣了个人来听他们差遣,因叶英在此,饮食自然是比着藏剑山庄的惯例准备。
沈剑心这些年不是很爱吃甜食,便吃得很慢。他用勺子搅了搅羹汤,一边吃一边看向窗外。
今晚就是除夕,白天的长安西市可谓是热热闹闹。贩夫走卒叫卖之声络绎不绝,总角孩童游戏玩耍,还有胡人在表演西域杂耍。红色的灯笼与布挂满了整条街,每一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真真是年味十足。
沈剑心吃着吃着,注意力很快便被那些小孩子吸引,他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
叶英一直看着他,自然察觉到。他亦偏头看向二楼窗外,顺着目光找去,见着沈剑心看的是一对兄妹。
两个小孩在客栈门口玩耍,稍大些的少年应该是哥哥,背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要妹妹猜。小些的妹妹才几岁的样子,咬着指头猜了好半天也没猜到,急得快哭出声。
见她着急,那哥哥这才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妹妹,是一只崭新的布老虎,应是送给妹妹的新年礼物。妹妹抱着小布老虎高高兴兴,又要哥哥牵。哥哥便牵着妹妹的手,两个小人儿顺着街边,很快走到人流中消失不见。
沈剑心收回视线,正发现叶英看着他。
当着心上人的面吃饭走神,多少令人难为情。他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听见叶英在轻声问他:“你以前也常和藏剑的孩子们一起玩,是很喜欢小孩子?”
沈剑心一边吃一边“嗯”了一声,三两下喝完羹汤才又道:“孩童心性天真,喜怒哀乐俱不懂遮掩,我是很喜欢的。”
他吃完东西,便想起身叫叶英一起出去逛逛,方站起来又听见叶英说:“可惜我们不会有孩子,否则我真想看看是像我、还是像你更多些。”
沈剑心闻言停了一停,转头撞见叶英平静的眼眸。
叶英很少这么看他,即使那片湖面再风平浪静、面对他也总会带些不同的波澜。上次见到这个眼神,是神剑谷中他握住沈剑心的手将愿无违插进自己胸膛,再往前……记忆最深的,便是叶英说喜欢他。
那时候的叶英就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唯有沈剑心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在这么考虑,沈剑心想。
“就算不是你,我想,我也不会有孩子的。”沈剑心只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你最是知道我的——我哪有心思想这些?沈剑心所愿,一直是天下平安、世人喜乐,而我,从来只是江湖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过客。要想实现这个愿望,这侠义至尊就不是我想不想做,是我必须来做。”
他是没得选,只庆幸在这注定孤寂一生的路上,得遇愿意与他同行的叶英。
他话音刚落,扶在桌子上的手便被叶英捉住。
藏剑山庄大庄主的手很暖,从沈剑心冰凉的指尖末端一直烧到了他的心里。
他听见叶英说:
“你是江湖的过客,却不是我生命的过客。”
“天下平安、世人喜乐,亦是我之心愿。从这点来说,我们从来都是同路人。”
“所以你走得再远,也莫忘回头看看,我一直在你身边。”
叶英在除夕一大早来叫沈剑心,是想让他趁着这几天还有空,约个裁缝来做量身衣裳。
侠义至尊的名头说得响亮,然而沈剑心常年就两身纯阳道袍在换洗,已经有些旧了。叶英是个心细之人,早注意到这个细节,便不顾沈剑心的推辞,让人去叫来个手巧的裁缝,要做两身衣服送他。
年关时分,裁缝可不好请。叶家商行的人又不敢怠慢叶英,花高价遍寻长安西市的有名裁缝。
最后他们给请来的裁缝是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被人引着来见叶英与沈剑心。他俩虽在江湖都可称是风云人物,但裁缝不是江湖中人,就算是耳闻过,也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叶英与沈剑心都不是那种傍着身份耀武扬威的人,自然也没有说。
裁缝只觉得赶在年节碰见个舍得出钱的大主顾,真是好运气,来年自家生意定然不错,欢欢喜喜地跟叶英保证一定做好,手脚麻利地给沈剑心量起了尺寸。但让女子为自己贴身裁量,沈剑心多少有些局促,僵硬得不行,简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裁缝当然看出他的尴尬,很快量好尺寸记下来,收起软尺掩口笑着谈衣裳的颜色:“这位侠士倒是个好身量,不如做身白衣,配这白发,保准好看!”
一旁的叶英坐着,刚端起茶盏就听见裁缝这么说,于是淡淡一笑,揭开碗盖吹了吹浮沫,浅浅抿了一口后道:“那便做白衣吧,料子需用好些的。”
裁缝欢喜地答应下来,向叶英保证一定用最好的料子,报出的价钱虽然比平时高出一截,但算上年节加急的费用,倒也十分公道。
只是沈剑心想了想,觉得不太妥:“我说,要不就做身颜色深些的衣裳吧?这常年在外,白衣也太难洗了!”
“是我送你,就听我的。”叶英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放下茶盏转头嘱咐裁缝:“做两身吧,再做件月白色的,样式简单大方些。”
裁缝的眼神在他俩之间巡回一圈,变得颇有些意味深长。叶英注意到了,只垂下眼睫;而此时沈剑心毫无察觉,还在不明就里地挠挠头:“那都听你的吧,你总是没错的。”
裁缝终究也没多话,只说三天后便将衣服送来便离开。
沈剑心走过去,端起桌上另一盏茶:“叶英,今天我们要去看烟火吗?”
叶英点点头:“好,入夜了便去。算来,我们还从未一起看过烟火。”
的确如此。沈剑心早年喜欢热闹,混江湖时看了不少场烟火大会。但彼时他与叶英不过是普通朋友,是以从未一起去看过;后来他们做了情缘,还是未一起去看。他忙着在江湖上到处跑,叶英也忙着藏剑山庄诸多杂事,一年总聚不了几次,更别提看烟火。
未想今年阴差阳错,他俩都在外过了这个年节,倒还能共同赏一次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美景。
方待入夜,沈剑心与叶英便出了门。
沈剑心这些年愈发沉稳,叶英早少见他如此竟有些兴冲冲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也愉悦起来。两人一人戴一顶幕篱,并不往人流多的地方走,只靠着墙慢慢散步似的,往烟火大会的地点走去。
沈剑心与他并肩而行一段路,忽想起什么:“叶英,你怎么没订个观景位?”
虽叶英不是爱炫耀之人,但藏剑毕竟家大业大,他多年也习惯出手大方,更别提是对沈剑心。烟火大会这种事,按叶英的往常的习惯,是会叫人准备好最佳的观赏位,再清场,只留他们二人去欣赏美景。
幕篱后传来似乎传来叶英低低的笑声:“这观景位我看过了,不怎么好,我带你去个更好的位置。”
沈剑心对他全盘信任,叶英既然这么说,他便跟着叶英走。两人一路穿街走巷,尽走些偏僻的道路,沈剑心边走边想,他一个在长安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竟还不如叶英一个生长在江南、极少出门的人对这些小路熟练!
两人都有极高的武学造诣,即使是寻常走路,也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