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轻便迅捷。不过一刻钟,叶英便停下脚步,轻轻拉了下沈剑心的袖子:“到了。”
沈剑心抬头看了一圈,发现这地方真的是个好位置。
他们现在身处一个小巷中,面前便是热热闹闹的大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然这小巷安静偏僻,是闹中取静。这街临河,而为了预防走水,烟火大会正是在河边举办,也就是他们正对着那些烟火,的确是比那些酒楼卖的观赏位好。
沈剑心有些惊讶:“叶英,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叶英只又一笑,没说话。
他们赶巧,不过说了几句话的时间,河边的焰火便开始陆陆续续绽放。沈剑心见左右反正无人,便拿下幕篱,更好地观赏起了烟花。
那些烟花每绽开一朵,前面大街上挤挤挨挨的人群便爆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离烟花燃放点很近,火药炸裂的声音很大,加之人群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沈剑心只感受到叶英牵过他的手,而回头看的时候虽然看见叶英在朝他说话,但根本听不清。
叶英握住他的手,噙着浅浅的笑意,淡色的唇一张一合。沈剑心另一只手捂住耳朵,尽量掩去那些杂音,凑过去朝他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蓦然间,他足下失了平衡。
是叶英将他揽在怀里,而柔软的唇覆上了他的。
沈剑心微微一愣——叶英,很久没有这样主动吻他了。
他们之间似乎并不需要用什么再去表达爱意。
两人相识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里,相守在各自成长后的岁月中。他们有着各自放不下的身份,有着各自脱不下的责任。
他们不像那些热烈奔放的情缘,也不像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们似乎只是逾越了鸿沟的朋友,但真算起来,更应该叫命中注定的知己。
就算做了十多年情缘,叶英也极少碰他,两人平时天南海北,书信遥寄思念,就算相聚也就喝喝酒、谈谈天,平时再情动也只是浅尝辄止在额头落下的一个轻吻,更别提肌肤相亲。
可今天的叶英有些不同。
沈剑心最是了解他,自然知道他今天一天都心情很好,说话总带着笑。是因为自己在身边陪他过年吗?
沈剑心没有挣扎,只是安静抱住了他,微微仰起头张开嘴,放任叶英对自己这点难得的温柔缱绻。而叶英的手在他来抱住自己时去托住他的头,更加深了这个吻。
外面是繁华盛世人间,这边是安静岁月无边。
两人足足在长安待到元宵节后,也没能启程回藏剑山庄。
因为沈剑心忽然就病了。
身强体壮的侠义至尊经年习武,一直少有病痛。然像是要把往常没生的病都补回来似的,沈剑心这场风寒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看完烟火回来第二天,便风寒高烧,连着好久都没能起得来床。
叶英来叫他起时发现他不对,连遣人去叫来附近最好的老大夫给他诊治。老大夫一捉他的脉便摇摇头,道是这位侠士多年习武,又常年在外奔波、与人交手,受过不少重伤,外伤是治好了,体内却落下不少暗伤。这风寒好治,暗伤得慢慢养,更不知还养不养得好。
叶英抱着剑站在床尾,听着大夫说话,自己一言未发。他身形在男子中也算得上高,床帘虚虚地遮住他的面容,让沈剑心看不见他的表情,更揣摩不透这会儿他是什么心思。
老大夫把完脉,给开了两张方子,一张治风寒的,一张养身体的。沈剑心裹着被子闭目养神,听见叶英问正在开方子的大夫:“他这身体,若是养得好又如何,养不好又如何呢?”
大夫一边写一边回道:“养得好的话,不谈期颐,耄耋之年总可期;若是养不好,再过不了两三年,这些伤得全找回来,病痛折磨,再好的精神气都得磨没喽!定过不去花甲。”
沈剑心听完没敢接话,只听见叶英过许久给大夫道了声谢。
大夫边开着方子边絮絮叨叨讲些忌口,首先就把酒和辛辣都给禁了,道是风寒未好之前沾不得。沈剑心的烧一直没退,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大夫说话像催眠,让他听着听着就又睡过去。
不知多了过久,叶英来扶他喝药的时候把他叫醒。沈剑心没睡醒,晕晕乎乎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喝着,才听着叶英轻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伤。”
沈剑心顿了一下,这才清醒两分,几下把药喝完,有点不太敢去看叶英,低着头道:“我……我又不是笼中的金丝雀。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呢?”
他感觉到叶英轻轻摸了下他的头,以指代梳为他理顺因睡觉而有些杂乱的白发,再看到叶英来取走他手上的药碗。
“好好睡罢。”叶英在他身边坐了半晌,终于只说了这么句话。
知道叶英一直陪着自己,不似独自在外时需要担心安全,沈剑心竟也难得放纵依赖,任叶英照顾自己。更何况他多年来一直都向叶英隐瞒伤势,这算起来也是他理亏,所以叶英让他好好养病,沈剑心便躺着好好养病、乖乖吃药。
药汁苦涩,虽然不是小孩子,叶英也怕他难受,所以总在床头给他备着一盏蜜饯。沈剑心不太爱吃甜的,却也知道这些蜜饯果子都是叶英这个江南人常吃、爱吃的零嘴,不好拂了他的意,叶英拿药给他喝完又拈一颗喂他时,也慢慢吃了,还叫叶英也吃。
沈剑心这场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见好。老大夫给他再诊脉时,道是风寒已经差不多,才解了他的忌口,让沈剑心高兴得当场叫人拿酒来。
然老大夫话锋一转,又说这暗伤还得再养几年,酒伤身体需少喝,更让沈剑心切忌动武。叶英听见这话凉凉看了他一眼,沈剑心正想喝一口酒,莫名感觉脖子背后凉飕飕的,瑟缩一下,忙倒了点酒在剑上开始擦黛雪剑,装作自己要酒只是想擦剑一般,擦完后就乖乖地把剑用布条裹好。
但叶英也清楚,他管得了沈剑心一时,并管不了沈剑心一世。
他想,他这个情缘做得真算得上是失败,自己不知道沈剑心在外面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也罢,竟连留他在身边养病都算是奢望。
沈剑心注定是要继续行走江湖的,这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纯阳和藏剑都留不住他,他不是华山上圈养的白鹤,也不是西湖畔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沈剑心,只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不管是麻雀还是苍鹰,适合他的只有江湖。
叶英于他是随时能依靠的归宿,然也是他不肯依靠的人。
他们是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却并不是必须要一生相守。
天下哪有这样奇怪的情缘呢?哪有交心相托、却不能相守的恋人呢?
然而这样的他们,才是叶英和沈剑心啊,是庇佑藏剑的守护者,是值得信任的侠义至尊。
他们没有旁的选择,也做不出其它的选择。
他们还是在长安继续待着,一直待到了年后。
老大夫开的方子,叶英也是略通药理的,细细看过。
许是找大夫来的藏剑弟子没有说明,大夫并不知晓延请自己前来的人究竟是谁,只以为是叶氏商行的客人,所以老大夫的方子上并不是些十分珍贵的药材,不过是个寻常温补方子罢了。他只道沈剑心还算得年轻,无需什么天材地宝,慢慢养护着就行。
叶英虽不是很放心,但想到若是强行给沈剑心喂珍奇药材,那人也不一定同意。于是心中思忖着下次请得盛神针来时再让沈剑心来藏剑给他诊过,或是能得遇药王弟子裴大夫,再作打算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