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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 潇潇满楼()

 

,远处的楼阁连绵,如巨兽起伏的脊背,正等着谁自投罗网。

路上经过季狐衣的殿所,所有的隔窗都透着灯火,看着还如往常那样堂皇,只是有许多乌鸦齐齐列在檐角上,铁铸一般,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让人觉得有些阴沉沉的冷。墨君圣拢了拢大氅,一步一步向着湖心那片雪似的花林走过去。

月上中天,湖上没有袅袅升腾的水云,只有满盈的鎏金,风来的时候,鎏金崩碎,散作万千明珠滚落。又有高树枝头飞香玉屑,皆委于虬结的桃根下,“临风谁更飘香屑,待踏马蹄清夜月”,浮世盛景,不过如是。

踩着层叠的花瓣,绵软的感觉像是落在血肉上,从鲜活到衰败,再到死去。墨君圣将横笛凑在唇边,婉转清丽的音色便如流水般倾逝而去。

是很寂寞的曲子,能听见空阔的中庭,苍白的高墙,细小的涓流被锁死在沟渠中,一尾鱼逆流而上,却终于疲累了一般,脱力被溪水带往下游,撞进了浮满落花与薄雪的死水深潭。半架在潭上的竹亭上生着或枯黄或翠绿的藤蔓,似乎许多年没有人烟。

“是夫人当年所谱的曲子,长公子竟还记得。”一曲终了,花枝的掩映之中出现了一道消瘦的影子。

墨君圣侧目望过去,只见鸦十三抱剑拈花,正一心看着悬在天际那轮浑圆的满月,织雾的辉光底下,那张与他相似的容颜却自带三分锐气,好似剑锋那样清冷凛冽——

但这么说并不妥当,鸦十三,是鸦杀剑化形而成的灵,不是好似,它本就是一把削金断玉的绝世剑。

墨君圣的母亲宁氏出自辟兵府,其家世之显赫高贵,与沧鸾墨氏一般无二。沧鸾墨氏文脉为基,辟兵宁氏则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武官,一门旌表名将无数,亦位在从龙域六世家之列。

因是武家的缘故,宁氏的陪嫁除了循例的十里红妆,更有十三名兵,鸦杀剑便是其中之一。

鸦杀有灵,得当时墨氏执首墨正安之助化形,生得与墨正安一般容貌,也因此为宁氏所赠,成为侍候墨正安的剑灵,墨正安逝世后,它便跟了墨斜安,专司过问一些墨氏的要紧事。

“淮山君回来了,再不走,就别走了。”墨君圣淡淡道,挽了个花将手中玉笛别回腰间。

鸦十三笑了笑,一双碧眼中的锋锐之气略略散了去,柔下来的眉目宛然,疏离、矜贵,仿佛正是墨君圣记忆里墨正安的样子。“信看了么?”

“烧了。”白灰上浇了隔夜冷茶,撒入寝殿中庭的荷塘里,最终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我早和执首说过,信上若不是夫人的署名,长公子不会当一回事。”鸦十三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事实上他还挺欣赏墨君圣的个性。

“我不在意。”墨君圣道。

无论是鸦十三潜入浮阁的因由,还是墨斜安信中言明要他所做的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在意更无须在意,他是墨氏的长公子,也是浮阁的弟子,既然做什么都觉得为难,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你在意,如若不然,也不会替我抽魂善后。”鸦十三从花树上跃下来,与墨君圣并立,站定后,他轻轻扣了扣鸦杀剑的薄如蝉翼的剑刃,随即,剑鸣起,似有不平意。

墨君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少自说自话,若浮阁与墨氏起了龃龉,地紧紧握住。

没什么好挑剔的,他又何尝不是对抓在手里的东西生出了日深一日的执念。毕竟是人,人性本贪,放不下拥有过的东西不算是罪过罢。

回寝殿的路上,心绪翻涌,不免又吹了一曲。

受邪灵侵袭而亡,这是对季狐衣之死的盖棺论定。

墨君圣得闻,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哀恸,那仿佛情真意切的样子,简直虚伪到了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地步。

是鼍龙的眼泪罢。听说在黑暗中,这种冷血而凶残的怪物,眼睛会透出血液的光,点点温暖的橘红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不似人间烛火,倒像是一盏盏招魂的冥灯,闪闪烁烁着,不知是在为谁引路。

身上还病着,镇日神情恍惚,夜里往往被些微的动静惊醒,听风声、雨声、穿林声、打叶声,再无法入眠,生生睁眼到天明,不过短短几日,尚还年轻的人竟仿佛不可逆转地衰败了下去。

“公子夜里常睡不安稳么?”侍者拿过凭几,让墨君圣倚上去,又端来一碗温好的汤药。

“倒不是,可能是有些伤春悲秋罢了。”墨君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碗汤药慢慢、慢慢地咽下去。

侍者见他苍白中透着绝青的脸色,收起药碗,不无担忧地道:“这方子,吃了几天也不见好,不若换一个。”

“哪有这么急功近利的。”墨君圣轻笑了下,略略直起腰身,侍者见他这样虚弱无力,赶忙上前来搀他,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听他咳嗽两声,料想是见了风,又着急去关那些半敞的隔窗。

墨君圣手中捧着侍者抽空递过来的紫铜袖炉,指尖在那些掐丝雕缕的纹路上划过,等那些带了水气的白桃残香被挡在窗外,就能闻到袖炉中清苦的薄荷味道。

胸口没那么憋闷了。

墨君圣自觉好受了几分,取过一侧枕畔的书册,却全然不像是能看得下去的样子,眼前浮现的,不是锦绣华章,只是一个个割裂开的文字。

于是合上书册,看侍者在那些珠帘之间穿行。

因他病中将养,受不得扰的缘故,殿中伺候的侍者无论行止都是悄无声息的,如今,听了这雨乱青荷一般的跳珠声响,竟有种此方非虚妄的真实之感。

“你觉得,季师兄如何?”怕不是中了邪,这样的话,莫名就问出口了,也是出了口才想到,在此时此刻议论此事是很不合适的,又挽回道,“是我病糊涂了。”

帘外静默了片刻,却听见侍者道:“论理,侍者是不该谈这些的,但公子想听,说说也不妨。”

她从轻纱薄透的垂幔后头转出来,将手里的银鼠披围在墨君圣肩上。“狐衣公子,听在他殿中伺候的姐妹说过,不是什么有格调的妖,但也没什么大的坏心,私以为就这样死去,还是怪可惜的罢。”

“你说的是,的确是可惜。”墨君圣有些怔怔的,似乎是觉得风色寒凉,拢了拢披风的衿口。但总觉得,身上还是冷,指尖不自知地发颤,仿佛那袖炉的暖烟中埋着的,不是火炭,而是亘古不化的玄冰。

会下地狱罢。

断绝轮回之途是比杀戮更为深重的罪孽,明明是已然化作尘灰一般的心,却还在执妄那片清霜浸染的苍白月影。

淮山君。

这个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的名字给了他多少满足,就给了他多少不能满足的痛苦。

人在病中,用度一应不缺,夷幽也常常探问,虽说是奉命,但淮山君确然一次也没来过。

《大般涅盘经》记载了释佛化作雪山童子,为求法投身喂鬼的偈子,偈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大约是说,要学会桎梏自身的执念,如此就能得到永恒的喜乐。

因以往的一些事,特别厌恶佛法,故初看时不以为然,如今想起,却觉得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难道是临到将死之刻,竟突然顿悟了么?

荒谬之余,不免感到好笑。轻弯唇角的刹那间,却吐出了好大一口污血,坠入黑暗之前,看到的是侍者惊慌失措的脸。

醒来时,夜凉如水。

殿所中灯火通明,帷幔高悬,侍者跪坐在离寝台十步之外,看姿态,应该是正在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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