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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 潇潇满楼()

 

立在那里,只是用眸光追出好远。他看着季狐衣,云上有一双眼看着他,仿佛是抽离出的时空中,他在锦衣的鬼怪跟前,不紧不慢地叙说,末了,又加上一句:“若我说的是假话,尽管把我的皮肉髓骨一齐拿去。”

季狐衣的身影转过水榭,再看不见了。云上的眼终于散裂开去,皮鼓缓缓退回冥河,消失的前一刻,还仿佛带着无尽留恋一般,格外深切地看了墨君圣一眼。

“她将要修成鬼仙了。”沉决思说话间,仿佛带着些许惋惜的意味。

沧海横流的年代,懂得召阴的术士愈发少了,如皮鼓这样良善的鬼怪,若是长久得不到供奉,也许会消散,甚至是坠入不可知的深渊。

成为邪灵也是下场之一。

墨君圣冷笑道:“我该说声抱歉么?”

他站起身,将帷幕拉起,昏黄的天光照入室内,被木棂割裂成块块一尺见方的鎏金。推开隔窗,有润泽的草木气息侵入鼻翼,这才知道,原来刚才下过雨了。

万物生发。

沉决思走过来,轻盈当风的衣带像是逶迤在山头的月色,暮霭中,霜雪一般的姿容并未因日光而消融。

“你这里景致好,能看得见活水。”

好像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墨君圣本能地觉得,他所说的并不是潺潺脉脉的林荫流水,而是不舍昼夜的如斯逝者。

“北斗酌美酒,劝龙饮一觞,富贵非吾愿,与人驻颜光。”作为人的一生,应该是想着,若是山海倒流,时间回溯就好了,谁会倾慕如驹似箭的光阴?

他刚来阴阳浮阁的时候,没有谁把他当回事,侍者们不避他,闲坐的时候,会说起一些事情。

譬如说,墨君圣是人,季狐衣是妖,重氏兄弟是土生土长的癸幽,但沉决思是什么呢?好像从未听说过。但总不能是鬼怪罢,行术前未曾作答的话,无论答曰是或是不是,都让人觉得恐惧。

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到底是左手琉璃的首座,还是月下勾魂的邪灵?

墨君圣看着沉决思,总觉得,那张细致的面皮底下,早就没有血肉了,掀开来的话,只会看见森森交错的白骨,或是袅袅升腾的血雾。

“看我作甚?”沉决思轻盈盈笑着,突然冲墨君圣伸出骨手,指爪尖尖,几乎正要戳在那双如漆的眼眸上。

在此时,忽听闻殿门被轻扣了扣,刹那间,有风声蹭过耳畔,待墨君圣回过神,沉决思已从他的发缕中扯下了一片白桃花瓣。

“什么事?”

“冥狩大人回来了,召决思公子过去。”进来传话的是夷幽,他身后,有个端香鼎的侍者低眉顺眼地站着,正是方才给墨君圣梳头的那一位。

“就走。”沉决思道,他朝墨君圣笑了笑,一拂袖,那片桃花瓣便悠悠地落下去。“这便告辞了。”说话间,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走过的时候,正踩在那片花瓣上。

“凤昭公子精神仿佛好些了。”夷幽惯常是滴水不漏的作风,要告退的当口也不忘对墨君圣存问一句。

墨君圣微微颔首:“是好些了。”

“这便好,冥狩大人惦念公子。”

夷幽一礼,跟在沉决思身后姿态从容地退了出去。原先在殿内侍奉的侍者鱼贯入内,点燃了宫灯。借着影绰的光,墨君圣能看见夷幽衣摆上几点斑驳的泥渍。

走得这么急,想必是要过问季狐衣的事罢。

烧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慵懒之下,思绪仿佛无着无依一般地散漫出去:月下血红的雾气,云上青绿的鬼眼,风中苍白的骨手……继而想到,淮山君清楚沉决思的底细么?

思及此处,心底竟微微有些发冷。

“公子。”侍者将香鼎放在案几上,走过来轻拢住墨君圣的长发,略迟疑地道:“天色已晚,若是公子想要歇息,这头发……”

“束起来罢,我要出去走走。”墨君圣道。他将那缵白发络子从匣底取出,浸过灯油,点燃后顺势扔进了香鼎中。鼎中的火烟过后,烧出袅袅白白的灰,被宿茶一浇,氤氲出浅淡的痕迹。

侍者将那如锻垂下的乌发挽成一个髻,用狭窄的竹冠束起,又将细带轻柔地系在墨君圣的颌下。

镜奁支得半开,内中盛着些或玉或木的头簪,墨君圣指了支龙首的乌木簪。侍者接过来,将那选定的木簪横着推进发髻中。

“诶,这珠子,似乎是公子一件常服上的。”

墨君圣看过去,但见一枚漆黑鎏金的玉珠静静卧在角落,散着冷冷幽幽的光,正是先前沉决思递给他的。

“取来看看。”

侍者闻言,撩帘而出,不多时便依言取来了一件墨色的常服。

“这是龙的眼睛。”她指给墨君圣看,在层叠环绕的云纹中,有一鳞半爪隐隐浮现,且绣在烟云之外的龙目无神,细看起来确然是失落了一枚眼珠。

“你看得好仔细。”墨君圣眉目微动,这正是最后一日见到季狐衣所穿的衣物。

侍者轻抚了抚常服上的褶皱,轻笑道:“公子的一切都是由我经手,当然要看得仔细些。”

“仔细到每件衣物的一丝一缕?”墨君圣看着她,熹微的灯火下,侍者的双颊微微泛起薄红。

“公子是淮山大人喜爱的弟子,仪容要格外上心。”侍者侧过身,撩了撩额前滑落下去的碎发,一双眼似含着水光,向着墨君圣如烟如雾地望过去。

墨君圣笑了一下,指尖随着衣裳上的龙身缓缓游移,良久,他方轻声道:“是么?”

“淮山大人待公子很亲近,”侍者道,她朝着墨君圣笑了下,“其他的公子都不被允许宿在黛眉殿。”

“那并非师尊对待弟子的亲近……”墨君圣莫名感到无奈,与淮山君的房闱鱼水之事,如何能对着个未曾经事的小姑娘宣之于口。

但侍者却道:“我知道,是肌肤之亲。”

墨君圣闻言一窒,不觉轻轻咳嗽了两声:“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因为公子实在是很温柔的人。”侍者这么说着,弯弯的眉眼像是微弦的月。“每次说话时公子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幽邃的潭水,一不留神就会溺下去。

被说“清高自衿”说得多了,这“温柔”倒是头一回。墨君圣一楞,也不好说是或者不是。“师尊喜爱的弟子,是沉师兄。”

侍者道:“决思公子是淮山大人看重的弟子。”

墨君圣觉得她说话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何说法?”

“看重并不等于喜爱,若是喜爱的话,就要日日夜夜在一处。”侍者说着,“夜夜”两个字的音格外咬得重了一些,墨君圣品出了意思,却和没听见似的,神色还如常道:“既然闲着,就把这枚珠子缝回去。”

侍者旋即正色道:“我先伺候公子更衣。”

墨君圣随意挑了件墨绿色里月白色面的常服,披上银纱,慢慢走过长而狭窄的甬道,那漫长的衣踞便如水一般覆在他身后。

“日日夜夜在一处……”这样的话,无论怎么说,听着虽有些赧然,却无端让人心口发热。但想起淮山君在日前对局后让他回澜沧京的事,又不免踟蹰不安。

真的喜爱么?

墨君圣轻叹了一声。他想什么,淮山君也许知道,但淮山君在想什么,他是半点也看不透。

“不用跟来。”临出殿门时,墨君圣拿了支玉笛,并未执灯,侍者一礼,在殿后的阴影中隐没下去。

夜色寒凉,斑驳的月光照在前路上,仿佛铺了一层细碎的白霜。道路尽头青烟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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