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清音来了兴致,她问过毛晓萍,毛晓萍总是欲言又止所以她至今还真不知道陶英才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不干外科的。
“这事我本不该说,咱们医院为了保护陶医生,下过明令不能私下传播议论……但他今天既然去了手术,说明你跟他有缘,你就多劝劝他,或许能让他早点走出来。”
原来,陶英才年轻时候曾是一名优秀的解放军战士,党员同志,解放前是战地医生,解放后分配到县医院外科,做手术非常厉害,无论呼吸系统还是消化系统,甚至开颅手术都会做,基本零失误,可以说救人无数。因为专业技术过硬,又参加过革命,后来省医院要把他调过去他都不愿意,就因为自己妻女在这一带。
“他对他爱人和闺女可真好,三十几岁才得的闺女,跟眼珠子似的疼爱,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张护士长很是怀念地说。
她也是婚后多年才生的孩子,完全能理解那种疼爱,可跟陶医生不一样,她虽然也疼爱自己闺女,却还是想要生个儿子。
“他爱人身体不好,陶医生就说不生了,主动做了结扎手术,大家背地里都劝他何苦,闺女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但他一直说别人家闺女他不管,但他家的闺女比十个小子还金贵。”
在重男轻女的石兰省,陶医生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见。清音忽然有点羡慕他的闺女,有这样的爸爸,真幸福。
“然而,可能就是太幸福了,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五年前一个夏天,她爱人和闺女在来医院送饭的路上被一辆拖拉机给撞了,等送到医院的时候都没救回来。”张护士长抹了抹眼角,至今还记得那情形,那天刚好是她下夜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向斯文帅气的陶医生像个疯子一样,蹲在地上捧着闺女的书包和妻子拎来的饭盒,又哭又笑。
清音想到那情景,也不由得眼眶发热,一夜之间痛失爱妻爱女,这换谁受得了啊!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开拖拉机的人正是自己半年前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的病人。”张护士长咬牙切齿。
当时那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是被钢筋插进了下腹部,多个内脏破裂出血,再加上医院又缺血,压根救不过来,后来还是陶医生发动大家,自己带头捐血才勉强救回一命,当然手术也是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做的,因为钢筋插入的位置太过特殊,为了保命不得不把已经缺血坏死的男性生殖器官切除。
本来是耗尽全院之力救了那人的命,可那人醒来知道命根子被切后不仅没感谢,还勃然大怒,骂陶医生是庸医,是刽子手。
当时很多医生都跟他耐心解释了情况的危急,本来就已经坏死的器官,就是勉强留下,以后也用不了,还会感染,带来生命危险,可无知的人就是不信,出院后天天来医院闹,闹着要陶医生赔钱,还狮子大开口一万块!
那时候的一万块,举整个外科之力也拿不出来。
陶医生自然不会惯着他,俩人为此闹到法庭上,无论出于人道主义、医学伦理还是科学治疗的角度考虑,生命权至高无上,当时的手术方案为了救命,是最佳选择,他的官司自然赢不了。
输了官司后消停几个月,大家都以为他知难而退了,谁知道酝酿的却是毁灭性的报复。
“虽然那人已经被枪毙了,但陶医生还是没能走出来。”张护士长抹了把眼泪,“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最终却杀死了自己的妻女,陶医生怎么想也想不通,整天用酒精麻痹自己,医院也不忍心他触景伤情,就把他调到内科,当然也怕这事知道的人越多对他伤害越大,所以只有老人知道,你们新来的,我们是下过死命令不许说的。”
“至于现在的江主任,以前只能给陶医生打下手,要不是陶医生出事,他现在还当不上主任呢。”难怪二人互看不顺眼。
清音恍然大悟,难怪毛晓萍犹豫再三没说,以毛家在医疗行业的关系,这么大的事肯定知道,但出于对陶医生的保护,她还是有原则的没透露。这倒是能想得通,难怪他不干活还能拿工资,医院也不敢对他怎么着,这是同仁们对他的保护。
自己今天上午用那些话激将他,又何尝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呢?清音后悔不已。
她觉着,自己必须给他道个歉,这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医生,值得自己尊敬。
然而,陶英才压根没给她道歉的机会,可能是一台手术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也可能是激将法真的有用,从第二天开始,他就主动要求调回外科,刚到就接手了好几台手术,一时间忙得喝酒的时间都没了,清音在科室里偶尔能碰到他,但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清音想道歉也得追上他才行。
这个变化,最高兴的莫过于医院那些老人,曾经意气风发的陶医生回来了呀!放全省都没人能做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他不仅做了,还做了两次,且两次都很成功!
这放在整个医疗界都是相当炸裂的!
当然,既然陶医生躲着自己,那清音也就不再纠结道歉的事,她现在每天都要给冯春华换药。
“冯阿姨,我要开始给您换药了,要是疼您就说,啊。”
冯春华还很虚弱,但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没事,你只管换,我不怕疼。”
手术的事她知道了,要不是这个小姑娘去求陶医生,她或许都下不了手术台。“虽然做了手术我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能多看一天太阳,你看——”
清音顺着她的手指看出去,窗外一轮火红的朝阳刚刚升起,翠绿色的叶子被照出形状完美的经络,仿佛半透明的玉制品,温润而干净。
“你这孩子,上次我说送你的东西你怎么不拿走。”冯春华埋怨。
“您肯定能好起来,我不能要。”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也没多少钱,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肯委屈自己,光喝一杯咖啡就花别人半个月工资……”
冯春华真的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她年轻时候曾经交过很多苏联朋友,学会喝咖啡和伏特加,现在的咖啡馆只开在大使馆区周围,一杯就要十几块钱,确实是资本主义奢侈,但她却乐在其中。每年买咖啡豆咖啡机和咖啡杯的钱,放别人家都够养几个孩子了。
清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她的东西,所以也没去看过书里夹的到底是钱还是什么。
“你不要就算了,我拿来治病喝咖啡,可不能降低自个儿生活质量不是?”
清音没忍住笑起来,“对,冯阿姨您能这么想就好。”病检结果已经出来了,确诊是胰头癌晚期,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所以开开心心过好剩下的每一天,痛了就止痛,饿了就吃,能过一天都是赚的。
本来以为她要好好开导冯阿姨,谁知人比自己看得通透多了,还有心情八卦,“隔壁前几天刚出院,听说前天又住进内科,你猜怎么着?”
她说的是那个剖腹产后感染的产妇,清音不后悔使点小手段整治老太婆,毕竟当时不教训她一下,产妇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对于产妇……清音也没什么同情心。
“我听外面的护士说,回家后奶水不够要催奶,结果一下子吃太腻,堵奶了,急性乳腺炎,舍不得开刀,就一直在内科住着,天天吃药打针还把奶水喂给孩子,这真是造孽哟……”
“老一辈总以为母乳是最好的,即使产妇吃药打针产出的母乳也是‘好’东西,得一滴不漏的喂给孩子,却不想想孩子的肝肾能代谢嘛,真是无知。”
冯春华说着,清音一面听一面工作,很快就将敷料换好,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