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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妇(上):

 

并不打孩子,自从赎了梅氏,日子安定下来,心情好时,他还乐意俯下身子,给双绮当牛骑着玩儿,梅氏则更是疼爱双绮,许是想起多年前夭绝于腹中的胎儿,有时双绮游嬉玩耍时,她都痴痴地望着,一望便入了神。

在老爷与梅氏的娇惯下,双绮活成了小院儿里最恣意放肆的人,以至于头一回撞见老爷责打梅氏时,她竟敢冲上前去一头撞开老爷,劈手夺下老爷手里的柳条。老爷不怒反笑,他的笑反而激怒了双绮,她眼里蓄满了泪,哭着嚷着:“坏爹爹!坏爹爹!不要爹爹、不要爹爹了!”

大老爷嘻嘻笑着,袖手任由小姑娘两只小拳头扑上来一通乱打,还唤梅氏来看:“你瞧瞧,你这小娃娃,倒还怪有劲儿的嘞!”

梅氏自个儿对老爷无礼,却不许孩子唐突爹爹,头一回对双绮沉下脸,当即喝令仆妇抱了双绮出去,事后将双绮叫进房来,虎着脸训斥一通,又拿戒尺狠敲了两记掌心,还要扒了她裤子打屁股,双绮吓得不轻,直往大老爷身后躲,大老爷笑着说和,这方作罢。梅氏仍不依不饶:

“造反啦真的是!双绮,你给我跪下来,给爹爹叩头,说你错啦,再不敢啦,啊听到哇。”

双绮依言照办,大老爷却抱起她,温声安抚,对她先前的冲撞毫不在意,双绮搂着大老爷的脖子,小脑袋轻轻耷在人胸口,那时双绮心里特别笃定,爹爹真的不会再将她送回菜人市了。

在娘亲过身后的好些日里,双绮都没能接受爹爹不要自己了的事实——会蹲下来和她温声说话的爹爹、一直疼着她、将他护在身后,抱在怀里的爹爹,怎么会不要她了……是以无论做多苦多累的活,受多疼的打,她总有一个盼头,盼着爹爹回家来,回心转意,带自己走。

当大太太终于肯再见她,双绮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爹爹何时回来?”

大太太不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双绮又说:“大娘,你同爹爹说说,下回爹爹出门时,求爹爹带上我吧。”

大太太仍不说话,对着那冰霜似的脸,双绮终然哭了出来:“双绮想爹爹了……”

“老爷临出门交代的话,你没听真?你是聋了?”大太太面无表情,语声极轻。

双绮低头不语。

“说话!”大太太蓦地吼了一声。

“那请大娘还是卖了我吧……”

带着哭腔的一句并没能打动大太太,她冷笑两声,唤进仆妇,只一句话,就教双绮煞白了脸:

“找个牙婆来,打什么样的地儿买进来的,好歹再卖到什么样儿的地方去。”

“大娘我错了……我错了大娘……我……我听真了,活儿做得不好我能学我能学我能学好……求你了大娘留我性命……我往后都听大娘的都听大娘的……留我性命……”

嬷嬷已进来拖人,百般哭求之下,大太太才又开口:“你领现在的差多久了,干得像话么?今日原就是要卖你的,不必多言。”

“求大娘给双绮指一条生路。”额头重重地叩了几叩,“我可以学,但请大娘吩咐,学做什么都可以!”

嬷嬷在大太太眼神的示意下松了手,大太太揉了揉眉心,方缓缓开口:“我饶你这一回,是瞧在我与老爷夫妇情分上,不想老爷枉疼你一场。”她的语气和婉又体贴,却很残忍,“论理,这样的头不该起,坏了吴家的规矩,我今后不好再约束下人。”嘱道,“打她四十板子。”

“谢大娘、谢大娘呜呜呜……谢大娘……”她额头叩得红肿,泣颤涟涟,抽噎不住。

她刚脱离死亡边缘,来不及恐惧杖责之苦,已被嬷嬷像上回那般捆上凳,板子狠杖在青紫斑驳的屁股上,她死撑苦挨了两板,也像二太太那样顾不得羞耻,扭颤着肿烫的臀丘嗷嗷叫唤起来,松袒着肉任打也疼,紧绷着皮受打愈疼,所余无几的嫩白皮肉迅速漫胀起殷透的肿色,渐在板子反复的捶打之间不均匀地隆成奇异的形状,很快便开绽渗血,汩汩地直往外冒,旋即被板子击碎,溅成一朵朵花儿,血珠顺着黑漆往下淌,也不过二十板子。余下的板子更似尖刀一记记拉开她的肉,她已伤得动弹不得,只腿弯一抽一抽的,哭声也是抽颤续断的,两瓣臀丘几被笞烂,绳子解下,她便摔滚到地砖上,勉力撑起身,再给大太太磕头,随后又被嬷嬷拖起来,摁在正房的台阶上上药。

双绮挨了一个月的打,大太太赏下棒疮药却是头一遭。皮开肉绽的屁股正冲着院门,来来去去的仆妇都能瞧着它扭晃的模样,嬷嬷粗糙的大手潦草地匀开膏药,粗暴地在肿硬的两丘揉挼着,每动作一回,都是一迭串凄厉的哭喊,院里院外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屁股抖晃得太厉害,还会吃上嬷嬷两记巴掌,教她老实些,门口值守的小丫头瞧了,抿着嘴只偷笑。

双绮上了药,忍着疼抓紧赶活儿,下黑前仍只洗完了半数,嬷嬷教她自个儿剥裙褪裤跪在石阶上撅起屁股,抄起竹条又狠狠揍了一顿。双绮挨着疼做到半夜,却不敢睡了,一步一瘸地去井边打水,接着做第二日的活儿,强打着精神忙了一日,才赶在第二日日落前做完。

后来院里扫地的丫头告诉她,府里的台阶从前半月才洗一回。双绮明白了,大太太是有意磋磨她。她低声下气地求了府里的丫头,揽下许多简单枯燥的针线细活儿,半夜加着点做,才央动人耐心教她一教。

清明过后,双绮洗台阶已洗得有些模样,就当她预备着就这么活一日算一日,大太太又将她喊了去。原以为又要找茬打她,却不想大太太面上竟有了些笑意,温色对她说:

“进益多了,我给你几天假,出去逛逛。”

双绮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愣住,僵了半晌,才无措道:“大娘……我……我没明白……”

“我说,准你出趟门,到街市上逛逛去。”说着又递给她一张字纸,“喔,我列了张单子,你趁便去集上给我买来。”

大太太的话儿说得很和气,却教双绮听得汗毛倒竖,她定了定神,抬眸试探着回了一句:“多谢大娘,可是……双绮不愿出去。”

大太太一蹙额,身旁的仆妇便发怒训斥起来:“怎么,给你脸了?太太恩典敢不要,屁股上赏顿板子你要不要?”

双绮抿白了唇,静默良久,才壮胆问了一句:“大娘还是要卖我,对么?”

“我要卖你,故诓你出去,你心里是这意思?”大太太头也没抬,一针一针纳着鞋底。

“是。”双绮瞧着模样多半像,打了个冷噤,张了张口,为着规矩却不敢高声喊,捂着嘴跌跪下来,哭着爬至大太太跟前,“大娘……大娘救救我,大娘……我哪儿不好我改……”

大太太冷着脸无言半晌,才从唇缝里逼出一个字“滚。”见双绮不动,才又迫了一句,“还不滚,我就在院子里剐了你。”

大太太遣了一个叫惠娘年青女仆陪着双绮,惠娘的态度与从前府上的其他仆妇分外不同,照料双绮格外殷切周至,“姐儿姐儿”地唤,服伺小姐一般。

喧闹的市集,脆亮高亢的吆喝声,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小吃、玩意儿……色相世界种种鲜艳明媚的光彩并不能勾起双绮的兴致,她怔看着大千繁华,像一个绝缘在世外的过客。终然,她看到一个领着孩童的妇人,小姑娘穿着鲜亮的新衣裳,舔着手里的冰糕,口涎并奶汁流了一袖子,做母亲的便蹲下身细细地为女儿擦拭,阳光照在母女身上,仿佛镀砌了一层金粉,双绮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哇地哭出声。

惠娘劝她,她反哭得更凶,哭到日头落山,市都关了,声嘶力竭,由惠娘背回了客栈。惠娘说:“姐儿半夜睡里呜呜咽咽唤了好几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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