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朱丹仍是云里雾里,呆呆地看着她。
二太太笑着说:“傻孩子,他自己撒的种岂会心里没数?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做父母的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来。”
朱丹思考了一会方才理解她的话,不禁脸颊一红。
小杏端着桂花莲子茶进来,热情道:“陈小姐你尝尝,我这桂圆莲子茶可是二太太手把手教的,味道正宗着呢。”
二太太道:“越珒就爱喝我屋里的莲子茶,和别地的味道不大一样。”
朱丹双手捧着茶盏苏苏地尝了起来,好喝到连里头的桂圆莲子都嚼着吃了。
静静地吃了一会茶,二太太踌躇着从枕头下取出一张手心大小地黑白旧照,是一位梳着中分穿着长袍的年轻男子,二太太道:“这是十年前的越珒,你看看,那会子白白净净的,多招人喜欢。”
廿一岁的越珒,对她而言无异于在欣赏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前方,她觉得是他又不是他,仍是先用心地拓在心里,回去之后再慢慢回味。
“从前瘦些。”她一瞬不瞬盯着照片说道,听二太太轻嗯了嗯,又接着道:“还是现在好,现在看着健康许多。”
就着老照片,二太太同她说起了越珒的身世,“其实越珒的亲生母亲不是我,是顾家的大太太。”
朱丹惊讶地抬起头看她,二太太也看着她抿了抿唇,说:“得了肺痨病,去世的时候越珒才五岁,我是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养的,他也懂事,从小没让我操过心,唯一就是这婚事,有一阵子我是真担心他要出家做和尚去了,你说好好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迟迟不结婚是何缘故啊?愁的我这几年经常失眠。幸好,幸好老天开眼。”
“我怕我配不上他。”朱丹嗫嚅道。
二太太握着她地手背轻轻地拍了拍,“我信佛,佛说众生平等,只要你们互相喜欢,我是不会反对的。”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里都落下了一块石头。
佛说众生平等,可佛也说众生皆苦——
人活一世未必有好运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八苦尝遍,至少也能尝上一半,连苦都吃不全,又何尝不是一种苦。
朱丹离开顾公馆时一眼瞧见大门前横死着一只老鼠,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在啃食死肉,另有一长队蚂蚁笔直延绵至公路一侧,放眼看去宛如一条细长的黑色棉线托在马路上。
而后到了冬天,沿街总有许多的蚂蚁长龙似的运输着被啮咬成渣滓的腐肉。
万物有灵,不合常理的死亡似乎是一种暗示和征兆。
“再好的东西一经糟蹋也就不值钱了。”朱丹听到一个过路的老人喃喃自语道。
她暗自想:好的事物总是招人惦记,有些顶顶坏的人以糟蹋好的东西为快感。
“小鬼子就是这样的坏!”老人又对着行人啐道,她的口水不慎喷溅到朱丹的脸上,陈年的带着腥气的味道。
朱丹本能的难以忍受,连忙抽出手帕擦了擦,但着气味宛如强悍的涂墙的颜料,一经沾染轻易难以拭去,她就那样糟心的挤上了电车,浑浑噩噩,总是疑心别人也能闻见她脸上的口水味。
她忽而想,当自己老去的时候,是否连口水也会变得这样咸腥,吃了臭鱼没有漱口的气性。到那时,接吻大概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简直没法想象年老的自己和年老的越珒拥在一起接吻的场景,噩梦一般,让人幻想着立马想寻个地缝钻离。
她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脸,冷香霜搓了两遍,把一张冻僵的面庞搓得红光满面。
因为忙,她过了一周才见到越珒。
他那天身上的香水喷得比女人还要浓烈,浓郁的沉寂的木香扑鼻而来。
上海的冬天铺天盖地水门汀的颜色和质感,连人的脸也是水泥塑成的,又冷又僵;道路两旁的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和稀疏的枯叶,鸟儿立在枝头,黑色的,与枯叶混为一体。间或一群黑鸟成群结队的拍着翅膀直线飞到马路对面的高楼上,仿佛是从树里长出来的鸟,一拨又一拨的振翅。
大约这树早就空了,所谓的枯叶也是鸟儿佯装的。
越珒把黑皮手套脱下给她,望着灰色的天空喃喃道:“上海这地方是很少下雪的。”
“我记忆中见过一两次,雪糕一样白的雪花,我当时捏了一撮舔了舔,冰得颤牙。”
他把舌头伸进去的时候,她很不认真的睁着眼睛望呆。他不允许她的心猿意马,干脆用手遮了上去,掌心痒痒的,是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眨个不停。
他没了兴致,拇指抹着她的嘴唇问:“在想什么?”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真不愧是她——
越珒拿她没有办法,索性搓热了手掌捂着她冰冷的面颊,想了想道:“下次不许亲亲的时候胡思乱想,不然我要惩罚你的。”
朱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问:“惩罚什么?”
“咳还没有想好。”又道:“其实身上有一个地方比舌头还要温暖,你知道吗?”
“啊?哪儿?”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一本正经的说道:“大腿之间啊。”
冬天很冷的时候是常见人翘着二郎腿,把一双冻得紫红的手塞进大腿的缝隙里捂着,有些人捂着捂着便抖起腿来,据说效果更甚。朱丹以为他指得是这个大腿之间,连忙赞同道:“是个好办法。”又质疑他:“难道你也偷偷塞过?”
想他这样风度偏偏的阔少爷,冬天竟也沦落到把手塞进裤裆取暖,实在匪夷所思。
越珒见她的反应知晓她未得要领,讪讪笑道:“我不放大腿中间,那太猥琐了,我一般揣咯吱窝里。”
说着立即示范给她看,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掌从大臂上面哧溜滑进腋下,有些骄傲的耸了耸肩膀道:“相当舒适。”
朱丹觉得他这样揣着手的模样煞是可爱,忍不住从后面攀住他的肩膀窃笑,被谁点了笑穴似的,根本止不住。
他由她趴在背后,两人像两面煎的焦黄的锅贴饺子似的边缘粘连,难分难舍。
“该去宋公馆了。”越珒望了望时间提醒道。
上了车,朱丹靠着他的肩膀问:“宋太太好端端为什么请我们吃饭呢?”
“嗯,因为说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我?我能帮什么忙?”
越珒抓着她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膝上,摩挲着她手上的玉镯子,道:“宋太太的侄女没有什么朋友,大概是想介绍你们认识。”
她脸一挂,不高兴道:“你可能不知道,她和思琪是朋友。”
“我知道,宋太太和我提了一嘴,说她侄女早和思琪闹掰了。”
“喔,原来是闹掰了”
见她噘着嘴,越珒连忙叫司机掉头,用力地攫住她躲避的手道:“这事怪我,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回头我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也就算了,不许生气!”
朱丹脖子拉得老长,朝车窗外看了看,又叫司机掉过头去。
结果开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
司机小声询问道:“大少爷咱还掉头吗?”
越珒冷冷道:“别问我。”
还未等司机开口,朱丹兀自说道:“去吧,就去宋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