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天地良心,我没给你买是因为你平日不爱看书啊。”
“你!!那也不行!阿爸,你评评理!阿爸!阿爸!”琉璃伸长胳膊摇着孔先生的肩膀,孔先生迷迷瞪瞪应了一声,接着又打起了呼噜。孔先生早就被孔太太锻炼的对一切矛盾充耳不闻,很多时候他认为装睡是一把保护伞,免于陷入纠纷,免于惹火烧身。
天明抱着胳膊,侧过头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一个小男孩径直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先生买包香烟吧,美丽牌香烟,集齐108将可换黄金二两。”
天明摇了摇头,让他走远点。
小男孩又绕到另一侧兜售:“小姐,出俏的小姐,来包太太们最爱的美丽牌香烟吧。”
他晒得黢黑,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一直冲着她笑。
琉璃扬起嘴角,逗他:“我好看吗?”
小男孩笑着点头道:“嗯,如果你能买一包香烟的话,你就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小姐。”
琉璃撇嘴道:“那我要是不买呢?”
小男孩也撇嘴道:“那我很快就会将你忘记。”
琉璃扑哧笑道:“小小年纪,竟也学的油嘴滑舌,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东东。”
琉璃点了点头道:“给我来一包吧。”
小男孩眉眼上扬,露出一嘴的小白牙齿,用泛黄的衣袖替她擦了擦玻璃窗,连连谢道:“谢谢,谢谢,漂亮的小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天明抢过香烟,扔到副驾驶上,无奈道:“女人的钱是真好骗,夸你两句你就飘飘然了,我瞧你这脑子,以后免不了被男人骗。”
琉璃也学着孔太太那样掐人胳膊,掐得天明嗷嗷直叫,这凄惨的叫声吓得孔先生战栗着从梦中惊醒,好似梦见自己刚刚被太太掐的满地乱爬。
孔先生顺手拆开副驾驶的香烟叼在嘴里猛吸了两口方才镇定下来。后座的姐弟仍在掐架,从小掐到大的一对冤家。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孔太太从典当行推开门的一刹那天黑了,紧接着华灯初上,商铺前的灯箱点亮,霓虹闪烁。
孔太太仿佛是一脚踏错了时空,有点茫然不安,紧紧捏着手提包匆匆上了车,车里呛人的烟味令她顿时回神,但她仍是要骂:“讲过多少遍覅抽烟,侬就是不长记性!”
孔先生讪讪一笑,把烟头捺灭从车窗弹了出去,清了清嗓子道:“当了多少钱?”
“三千八。”
“这样多的钱?”
“侬才晓得哇,在这个家最不值钱的就是伊!”
孔先生一踩油门,自嘲道:“我的确不值钱,我就是头拉磨的驴,还是头老驴,磨都比我值钱。”
孔太太哭笑不得道:“唉,侬这头老驴就是太老实,爬也爬不上去,踹也踹不动,只能随伊哼哧哼哧慢慢磨,磨到哪年是哪年。”
琉璃袒护道:“姆妈不准你这样子讲阿爸,阿爸辛苦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嘛,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孔太太睃了一眼道:“亏我还给侬生了个贴心小棉袄。”
孔先生不说话,嘴里的唾沫都泛着苦烟味。他在公司受挫,回家仍是受挫,他是个善良的人,为人相当的一丝不苟,头发永远朝着一边梳成三七分,比旁人的三七分更为严谨,据说是拿尺子量过尺寸分得。而且他工作期间没犯过错误,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字写得规规矩矩,不容让人产生错觉,也不容人钻空子,连他自己也钻不得。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屈辱,他要反抗,无声的反抗。后来太太提议去大三元吃饭,他点头说好;太太让他开快点,他就冒着撞到人的危险猛踩油门,吓得太太花容失色,敕令他慢点开,他表面恭敬照做内心却在暗喜。
惹急了驴蹄子也是会踢人的。
吃完饭后直接拐到永安百货购物。琉璃一下车就挽着孔太太的胳膊一起走,时不时凑在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孔先生与天明各自双手插兜落在后头,不愿与她们凑得太近,两家人似的,生分得很。
他们略过一楼的日用品区,直奔二楼开逛。衣服专挑纱的、绸的、缎的;日常穿,舞会穿,宴会穿通通置办全了。全然一副阔太太给女儿置办嫁妆的架势,孔太太拿出老本为女儿搭桥牵线,能不能渡到那上流社会里头去全凭她的造化了,反正她操碎了一颗心,能做的都提前做了,日后的嫁妆也得靠她自己去挣了。
她宽慰地笑了,一个母亲做成她这样,该是没话说了。琉璃只沉浸在华服的世界里,哪里想到这一买是连自己的嫁妆都挥霍去了。她乐此不疲的一件接着一件试衣服,脱了穿,穿了脱,时不时皱着眉头抱怨晚饭吃多了试起衣服来显胖。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琉璃狡辩道:“你要是随便去个苍蝇小馆,我还真吃不下几口,花了那样多的钱,我不多吃点对得起姆妈的钱吗?”
孔太太宠溺道:“就数侬歪理多。”
她们也是逛了小半圈才发现天明不见了,只剩孔先生提着包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孔太太张嘴问他要人:“弟弟呢?”
孔先生憨笑道:“去顶楼玩去了,要知道你们女人让男人陪同逛街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无异于坐牢。”
“既然是蹲大牢,那侬怎么不跑嘞?”
“我已经被驯服了,可儿子还没有啊。”
孔太太扭着肥臀回眸一笑,手一挥道:“别管了,让伊玩去,侬去给阿拉买点水喝。”
天明搭电梯到屋顶的游乐场,闹哄哄地一堆人围成一圈定睛看西洋魔术,一双双瞪圆的眼睛恨不得跳到魔术箱里一窥究竟,天明笑着穿过他们,越过滑稽戏舞台,径直往绮云阁走去,两层的屋顶小阁楼,点了杯茶坐在阁楼一侧赏夜景,将上海的繁荣尽收眼底。
他摘下眼镜,霓虹的光散开了,晕成一圈一圈交错堆叠的彩色泡泡,这黑夜是注射进玻璃罐里的钢笔墨水,浓郁的,无尽的,等待着他捏一支小吸管往里头吹肥皂泡沫。
他俯视街道只能看到鲜亮的色块以及色块的残影,他嘘嘘吹着茶杯,溜边嘬了一口,还是微微烫了一下舌头。
他重新戴上眼镜,远远看着魔术师把一个活人塞进了箱子里,再用一把一把利剑将其刺穿,该是被大卸八块的人又完好无损的从箱子里钻了出来,天明忍不住讥笑道:“呵,骗人的把戏。”
“喂~孔天明!”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纵使游乐场嘈杂,叫喊声混着戏曲声,他仍然能够听出是朱丹在喊他,他直起身,伸长脖子来来回回地寻找,像在一屉绿豆中寻找唯一的一粒红豆,许是发现了,孩子气地挥舞着手臂喊道:“这儿,朱丹,我在这儿。”
朱丹一边招手一边笑颜逐开地向他走来,她穿着一件鹅黄色低领旗袍,无袖,露出整只胳膊,在灯光下泛着冷冷地紫光,那紫光上面也漂浮着许多的彩色泡泡。她走进了,身后始终贴着一块藏青色条纹西装背景,衬得她周身发出淡淡的黄晕。
朱丹拉着他们一块上绮云阁小坐,叫来女招待点了一壶云南普洱茶,沏开了,烫,借着夏日的热风等茶凉。
她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腮打量对面的天明,问:“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吗?”
天明故意摘下眼镜擦拭,朝镜片哈了哈气,道:“一家人都来了,他们在下面逛商场。我是不喜欢逛的,上来透透气。”
“喔……对了,这位是谈先生,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