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花一
走向不远处的小鲍园,后方始终有人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应该是他的人,随时等候协助。
杨叔赵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侧首问:“这让你不自在吗?”
“我可以照顾好你,你不相信我吗?”
信。至少那段时间,她就将他照顾得很好。
细心、体贴、观察入微,很多事情他不说,她都能自己察觉出来,他甚至惊讶过这副纤纤细细的体态,力气竟不输男人。
“抱歉,我习惯被监看的日子了,忘记别人应该会不自在。”他抬手示意助理在原处等候,拉回目光直视远方。
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出语气中淡淡的自嘲意味,以及眸心,不及掩去的凉寂。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明知这话由自己来问,显得格外讽刺,还是忍不住问了。
除了监看与被监看以外,他大部分的生活呢?
他说过,会试着让自己活得很自由,不局限在这小小的轮椅空间里,可是她看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他不快乐吗?
他静默着,没搭腔。
谭嘉珉在一处树荫前停下,绕到他前方,往盘踞的老树根上随意一坐,毫不在意长长的白色裙襬沾了尘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脚吗?”他的腿全无活动力,偶尔按按,活络血路,对他有益无害。
“职业病?”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杨叔赵没多做矜持,两手一摊,随人摆弄。
谭嘉珉帮他撩起裤管,脱了鞋袜,再将他的小腿搁在自己腿上,才着手按了几处穴道,便觉气血郁结,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护理师难道都没有好好照看他的身体吗?
她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以掩饰微红的眼眶,与淡淡涌上心房的酸楚。
当初离开时,她有多舍不得他,这些年始终悬念,总想着他好不好“我离开医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谈己,那她便说说自己的近况,试图以轻快的语调重新开启话题。“现在在一家中医诊所上班,虽然待遇没有大医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说实在的,心理素质要很强,每送走一个病人,就要难过好一阵子,有一床照顾了一年的癌症病童走了,我整整难过了三个月,每次经过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难挨了,我受不了。护理长说,我太感情用事,很不适合当医护人员,所以后来,在送走一个夸我很乖巧、说要收我当干女儿、还要把她儿子介绍给我的婆婆以后,我就辞职离开了。不过去灵堂为她上炷香时,倒真有见到她那个在国外读书的儿子。”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现在这家中医诊所待下来了。”
“我是说,老婆婆的儿子,怎么样?”
她讶笑。“什么怎么样?人家才十八岁,婆婆开玩笑的,你还当真?我要有对象,还会去相亲吗?”
“为什么要相亲?你很急着结婚吗?”
“有一点吧。”
“为何?”如果他没记错,她目前也才二十六岁,以她的条件,应该不少人追,怎么也想不出急着定下来的理由。
问余昭明,对方只简单说了“家庭因素”这范围太广泛,想要深入追问,对方却叫他自己来问她,如果她愿意让他知道,就会说,否则旁人也不便多言。
“家里急着把我嫁出去,赚点聘金贴补家用啊。”她半开玩笑地回答。
这点倒与余昭明说的“家庭因素”不谋而合。
“谭嘉珉!”她这调笑口吻,让他一时无法确认话中真伪。
“是真的。我爸妈很早就过世了,我从小寄住在叔叔婶婶家,今天他们要为儿子筹措创业金,我不能说不,至少他们让我免于流落儿童之家,这点恩情不能不还。我后来想一想,还了也好,同样的话听十几年也很腻,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辈子背负沉重压力,无法自由呼吸。”
原来,她与他一样,都是不自由的人,他是身体上的,而她,是心灵上的。
“有什么差别?把自己当成商品卖了,只是从这个龙潭跳到另一个虎穴。”她那么聪慧的人,怎会做这种蠢事?
“不一样。我没打算随随便便把自己卖掉,不是合意的男人,我不会嫁。我”声音弱了弱。“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
找到什么?后头音量轻不可闻,他一时没能捕捉。
“不提你叔婶。你呢?你自己又想在婚姻里,得到什么?”
“温暖。”她想也没想。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她十几年来,深深渴求的。
对别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家庭温暖,她从来没有过,有好多次,总是在夜里幻想,如果她有家,会是什么样?
叔婶这儿,她只是寄居者,一直都不是家,她感受不到家的温度。
她从来就不排斥婚姻,甚至是渴望的。
所以婶婶闹,她便顺水推舟,离了那个家对她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她想自己去建立属于她的温暖小家庭。
和一个让她心动,也让她温暖的男人,彼此依偎,相互取暖。
然后,昭明学长说,有个人或许符合她的需求。
那个男人,因为一场意外从此不良于行,很多年了,看了无数医生,动过无数次刀,或许一辈子也好不了,但是一个条件优异的天之骄子,人生才正要开始,突然由云端跌落谷底,却不曾性情丕变、不曾怨天尤人,更没有变得暴怒焦躁,他只是用了长长的时间沈淀心情,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以及调整步调后的人生。
这样的男人,心理素质有多强大,自是不用多说。
不够温暖、不够坚毅、不够正向的男人,做不到。
她想,那一定是个很温柔、很美好,也很了不起的男人,昭明学长形容的模样,太像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隐隐触动那不敢面对的疼痛,与遗憾。
于是,她答应见上一面。
岂料,竟无巧不巧,正是同一个人。
杨叔赵静默着,一直没搭腔。
“好了。”她耸耸肩,扯开牵强的笑意。“现在我最糟糕的一面也让你知道了,扯平。”
她以为,他问这个,是想揭她疮疤吗?
“嘉珉,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找你出来?”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现在要说了吗?”
杨叔赵没回答,抬手将脚由她腿上挪回轮椅踏板,低头穿好鞋袜。“起风了,回去吧。”
谭嘉珉满肚子疑惑,推着轮椅往回走,将他交给那位年轻助理。
“需不需要送你一程?”
她摇头。“不用了,我习惯坐公交车,你自己回去小心,要好好善待自己。有空的话,多推他出来走走,吸收芬多精,心情会比较开朗。”后半段,是说给助理听的。
她没取回披肩,弯身将稍微滑落的一角拉妥,起身要离开时,他冷不防开口:“我只是发现,原来我们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什么?”她愣了愣,一时没能接上思绪。
他抚了抚披肩,感受那滑过指腹的温软触觉。“你现在的想法,还是跟四年前一样吗?”认为他无法赶上她的步调,难以同行?
“没有”她艰涩地道。该如何告诉他,她没有那样的意思,能不能,就忘了它、当它不存在?
“我问过昭明,他说你知道我的情况,还是答应来赴约,这表示,你并没有那么在意双腿残疾这件事。那么,如果是我,可以吗?既然我们要的是一样的,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