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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七 清茶相送

 

庶支里挑了位人才俱佳的,赐予他姓氏及嫡脉的身份,归到执首洛则声膝下,又令龙女下嫁,如此三代,可见荣宠之盛。

得闻此言,墨君圣面上仍旧是倨傲矜骄的,眼角开阖的弧度也如故,分明没有半点动容。

傅燎影想,到底是嫡长,虽没有在执首大人身边教养,这样行不动尘语不动唇的作风,除了威势不及,倒与墨斜安一般无二,看着就是人上人的气派。

仿若刀锋一般的美人,清绝带煞,未及老去,便在姿容鼎华之时夭折,这样的盛景最易惹人心动。

“正殿改作大雄宝殿,如是观的旧物,合用的换了壳子用着,不合用的都收在最偏且漏雨的厢房里,无处栖身的人可以去那住,贫苦的人感念无量寺的好处,颂扬它的名声,至于如是观,便再没人记得了。”

“人是记不得了,那记得的,莫不是鬼?”墨君圣声色不动地说着,话语里的措辞,却相当之不客气,“也是,画了张皮蒙在身上,看着还挺像个人的。”

刀身薄且通透,是白玉的颜色,月夜中清凌凌地泛着光。供奉高阁的时候不染纤尘,哪里能想到,出鞘见血时竟是这样艳丽逼人的样子。

“长公子说的是,到底是世殊时异,鬼画人皮,人怀鬼胎,谁也不比谁好看。”铁骨扇砍在野狐桥莹白的句阑上,崩出好些冰裂一般的纹缕。“人如何,鬼如何,人鬼皆非又如何,这一局,只看生死,不论胜负。”

“生死?”不过是向死而生。

墨君圣看着那好大一片句阑在他之前落入水涧中,听着那好大一声轰鸣撞入脑海中,心中只是如往常漠然着。

鬼画人皮,人怀鬼胎,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起来觉得可笑,可轮到自己时往往身不由己。但,是真身不由己吗?或者是人心深处,都藏着一只鬼魅?

他蓦然记起,那日午后誊写《昙华托生品》时耳际的絮语。它是什么?是人心,还是鬼魅?仿佛看清的事实,忽而又有些想不透了。

那只筑桥的白狐,拜求的真是成仙后的长生么?若是,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不是呢?若不是,永岁,是不是就成了困守一生的枷锁?

淮山君的藏书多而庞杂,零散地记载了许多未经考证的荒唐事,但仿佛许多都提到了,妖的内丹加上许多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辅材——凤毛麟角算是常见的,还有许多没听过更没见过的,某某灵兽的心血骨髓什么的,诸如此类,生挖出来在鼎中滚上七七四十九,或是九九八十一天,淬成的药丸吃了就能成仙。

由此可知,成仙不定是什么善道,长生或许也会是残忍的事。淮山君确然已活过许多年头了。黛眉殿里有一座灵堂,供奉着无字的牌位,淮山君清明烧香时,总会剪下花枝祭奠,他说,那是他悠长的余生。

如同所有死过人的江河那样,渭川悲洄的水流中尽是汹涌的暗潮,传说有冤死的魂灵寄身其中,对生者的妒恨使它们攫取一切可攫取的,哪怕水性再好的人涉进去也出不来。

最凶险的一段水程,一侧是浅滩,一侧是峭壁,隘口窄而道九曲,渭川在此洄流,那些作基的山岩上,都被洪涛裹挟而来的碎石木刺撞出了凹痕,且在波澜久长的侵蚀中,被冲刷成了裂缝,因为勾连着地下暗河,每日可吞吐万顷江水。

“还有随水卷入的死尸。”排竹的蓬船在幽邃的支流中缓缓而行,乌篷搭着苍翠的若叶,船舷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雾灯,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周遭嶙峋的礁石。

“饕餮那样不知餍足,吃进来许多。一些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能流出去重见天日,但更多的就在暗河里日复一日地随水漂着。这样的人无法往生,魂还住在尸身里,要不就只能去中阴界。”

无殃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足浸入水中,借着熹微的烛火,墨君圣能看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面容隐约着浮现,从无殃划破的涟漪中荡漾开去。

“它们更喜欢这里,虽然寂寞,但毕竟是人间世。”无殃笑吟吟地用竹篾弯成的钩子去拨弄灯芯,又往里添了一把骨磷,给已然颤巍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季狐衣,”他看向墨君圣,“你听,起风了。”

起风了。

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灼烧得厉害,但手脚与心口分明是冰凉的,阴冷的风拂在身上,像是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积年的融雪中。

肺管仿佛僵死了,喉间透着血腥,墨君圣眯起眼,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抽着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舷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水流渐洇,船却在暗河中央上下浮沉。无殃将手中的长钩探进水里,不多时,“跟紧了”,他这么说着,将钩子起出了些,挂在舷侧绞紧的排扣上。

风停了,船又开始缓缓朝前游动。

无殃沥干足上水迹,站起身,踩着斑竹的淤痕往篷仓中捣鼓一阵,端出了座黄泥火炉。他将粗制的白陶茶壶坐在上面,又塞了些干碎枝桠,等不了一些时候,那壶便小声“咕噜”起来。

无殃道:“没有药,凑合着喝些茶罢。”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白瓷碗,用烧开的茶水略冲洗了下,斟了两个半碗,并将其中一个摆在墨君圣跟前。

褐色的茶汤,映照出内中形容憔悴的人影,眼窝深陷不说,双唇更皲裂出几道残破的血痕,苍白泛青的面色,看着如同鬼魅。

鬼魅,墨君圣想,鬼画人皮,人怀鬼胎,他确然是一只鬼魅,有过阴私的念头,就理应得到报应。心里很惧怕,也许是畏死,但更多的是,他怕死去之后,将会在这暗河中永岁轮转,再也见不到淮山君。

但无殃却道:“作为妖,可不能这样轻易就死去了。”他把几支竹篾娴熟地编织成弯钩模样,一双鎏金竖瞳如冻在寒髓中的耀晶,很居高临下地看着墨君圣。

“你的元身是什么?体质偏羸弱,避水的符纸倒是画得不错,看起来也许是猫之类的,”无殃细细地端详了墨君圣片刻,又道:“是他们家的长相。”

啜饮手中滚烫的茶汤,寡淡的滋味绵密地沁入喉咙,磨不去的粗砺,在烧起来的下一刻有些微的腥甜,延伸至心口的灼痛柔软了胸中郁结已久的血气。

墨君圣正色道:“我不是妖,是人。”

“你是人,就会和它们一样。”那盈盈的笑意带着些恶质,他指向后方,衣袖如鳍一般在空中招摇,依稀像是送葬的灵幔。

有水流翕动的声响,墨君圣回头看,月白的衣物烟缕一般浮上来,如昙华盛放开,露出内里苍白僵硬的面容。“若是人漂了这么久,早该死了。”

“魂魄还在身体里,故而尸身不会肿胀,当然也不会腐坏,”无殃复又坐下来,双足照旧悬在水中,激起的空花底下,有幽蓝的流光一闪而逝。“渭水的支流这样多,你不会以为我是恰好路过才救下你的罢。”

“我的这双眼睛,能看到灵光的流动,”无殃侧卧起来,将指爪覆在墨君圣的腰腹间,“你的灵光很漂亮,就像烧至极致的白焰,”玄色的袍服底下,撕裂开的皮肉正汩汩地洇着血,“正在渐渐、渐渐地熄灭。”

绾起墨君圣漫长的垂发,将其身上染了血污的衣衫尽数褪去,见得筋骨分明的身上都是豁口。

“将生将死之刻,灵光由圆融转向衰亡,有些会如回光返照一般炽烈地灼烧起来,璀璨的盛景即便是在十几里外都看得到。”

正是那样堂皇的辉耀,使他得以寻到已然昏死在浅滩上的墨君圣。

“那地方很不好走,偏僻不说,水道又逼仄。若不是念在同出妖脉的情分上,索性就等你死去之后再用引魂灯招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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