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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不出声音,游其森跪在地上紧紧搂住她不停替她顺气,整个背影也是抖的。
司机点了支烟,在车上远远看着。他一个中年人,浑浑噩噩活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却也没经历过死亡。
蓝澈的天忽然飘下几颗冰点子,越来越密,风一刮,田地涌动着悦耳的声响,雪花和尘埃纷纷扬扬,悲痛欲绝的少年人轮廓也被模糊了。
司机红了眼眶,决定明天要带孩子回老家看一趟垂垂老矣的老人。
后来苏冷窝在车后座游其森怀里,两只眼睛肿得睁不开,透过厚厚羽绒服漏出的一丝缝隙看到越来越密集的雪花急遽下落。
世界是一片漆黑,仿佛原地不动。
两人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门口拥吻,街道空荡,能吞噬他们的只有剧烈心跳和滂湃风声。
天快亮的时候,游其森把苏冷送到学校,她手机关机前有尤眉兰的一通电话,仅此而已。
星期六,校园格外冷清,马路对面的商铺都歇业关门,人行横道孤零零摆有几辆报废的电车,雪覆上尘灰。
但还是有毅力坚强大冬天也早起晨跑的住宿生,雪下了一夜,操场白茫茫令人眼眩,少年口中不断哈出清寥雾气,在场边做完拉伸后套上羽绒服,走过来和苏冷搭讪。
“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头发湿漉漉的,脸通红,底下是很健康的肤色,一双眼睛清澈带着期许。
苏冷笃定他不是三中的。
“姐姐?”少年笑了笑,带点无奈的漫不经心,“你坐在这里看我跑步很久了。”
他果然不知道她在三中各种轰动骇人的事迹,很大胆、热烈又直率。
苏冷坐在围栏这里等她的豆浆。
校门口要分开时,游其森显然对她不让他送到宿舍这件事颇为微词,她不解释也不哄人,仗着昨晚当着他面痛哭过一场。
从他那里拿好所有东西后,苏冷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又奔回去,扑到他怀里。
围巾、书包、手机掉一地,游其森狠狠吻她有雪味道的头发。
“想喝豆浆,你去排队好不好?”
永远有人无条件满足她。
苏冷歪着脑袋,哭过的眼睛格外艳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看雪?”
她逗着人,习惯与人有来有往的“搭讪”,但其实脑子在想:这是三中哪个教职工的儿子。
“我跑步的时候,雪都落在了我身上。”
因为这句话,苏冷这才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惊觉雪又开始下。
两人对视片刻,她笑意不减,整个人沉沉静静,至少在初中少年眼里,这个姐姐此时坐在雪的背景里,完全不像在外通宵狂欢一夜周末大早上只敢躲回学校的玩咖。
“我等我男朋友,他去给我买豆浆,可能没你的份。”
男孩本还在笑,随意抬头越过她往后看,脸上一怔。
那信步走来的黑色身影实在太耀眼。
不用看清脸也知道对方表情是怎样,凛冽的冬为淡漠傲慢的少年降临。单薄但不缺少力量感的身型,和少女穿羽绒服也遮不住的纤瘦线条太相配。
三中从不缺这种组合。
男孩隐隐失落,很快释然一笑,“我也没说我喜欢喝豆浆。”
语气间还是有忿怨。
苏冷觉得这个说法很耳熟,可无论如何记不起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孩走远后,一阵不可侵犯的冷香裹挟风罩过来,先闯进苏冷视线的,是那道这个角度无论何时看都清晰的浅疤。
藏在浓密眉里,毫无情绪平铺直叙。
苏冷下意识眯了眯眼,一时适应不了没有丝毫杂质的黑。
又或许,是季见予这个人,本身就光芒四射。
无论何时,不问归期。
脑海里飘过男孩离开前那句轻飘飘的戏谑:你男朋友两手空空来找你了。
季见予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线条感十足的脸清寡,用眼神把她坐没坐姿的身体刨析个遍。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最后,让他忍不住久久停留的,是那双笑和哭都格外生动闪亮的眼。
他发不出任何脾气,对这样的苏冷,只是压抑声线羞耻想吻一吻泛红发肿的眼皮,他曾经无数次品尝过属于她的咸中带甜。
“苏冷。”
季见予内里早溃坝泛滥,压得太难受,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像当年他最低迷暴戾时期的小苏冷那样,想尽法子调动他情绪,也做不到苏冷得知他奶奶死亡悲剧后的那样柔软悲悯。
明明他也经历过。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失去至亲这件事上能和她感同身受。
但连“冷冷”这个缱绻的爱称,他都不能容许自己情不自禁呼唤出来。
那样无疑于背叛他的骄傲和自尊。
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是上上个月运动会,他在教室一脚踹倒一排桌椅。苏冷要踢回去,被拉住了。
此时再见,她没什么反应,整个人懒懒散散毫不在意形象,但还是美,目光定在侧方游荡向远方。
季见予想起文玉冷冷淡淡转述的尤眉兰原话:昨晚大半夜蕉蕉从她爷爷奶奶家跑出去了,联系不上。
去南添墓地找过了吗?
没有。她至今都不知道南添埋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