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
周振廷是再传统不过的人,守旧的思想下,塑造出一个仿佛并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
在宋嫣然出现前,他从未想过和沉瑜订婚这件事情的合理性,他最敬爱的师长亲自牵线,对象还是他的孙女,女方也没有拒绝,一切顺理成章,无关风月。
婚姻该是怎么样的,过去的三十二年,周振廷都觉得,不能相濡以沫,也应是相敬如宾。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陌生人,无非是用婚姻缔结成牵绊一生的契约关系,又该有怎样的期待?
在遇见宋嫣然后,他恍然,能让一对男女走到一起的,不仅仅只有媒妁,还有让他寝食难安的情愫,像是无形的一根结,两头拴住了彼此的手腕,忍不住想向她靠得近一些。
回到家后,周振廷拨通了沉瑜的电话。
电话那头,风吹瑟瑟,女人声音潇洒。
她说,没想到,循规蹈矩的你能有这样的觉悟。
她说,她其实是一只彩鸟,婚姻于她是樊笼,这个电话,她等了太久。
她说,订婚是她对爷爷尽的孝道,退婚是她忠于自己必然的选择,只不过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更早。
她说,感谢你的勇气,我们都已重获自由。
沉瑜在通话的最后,将手机对着山谷,汩汩水流,鸟啭莺啼,同伴的欢笑,声声入耳。
周振廷笑道:“你一直是自由的。”
承诺宋嫣然的“改天”再见,足足延迟了半月之久。
早已活奔乱跳的小姑娘对他恨得牙痒痒,刚释放点信号,给了她希望,又玩跟她消失这一套,以至于这几天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半个月,于周振廷而言,除了焦头烂额,找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假期一个电话,他火速飞往试验基地。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数百吨重的导弹未能在预设地点引爆,将将避开聚居区,险些酿成大祸,基地不敢隐瞒,抹着汗第一时间层层上报,结果就是领导勃然大怒。
上级指示精神已经明确:一周之内,降低负面影响,深刻剖析原因,全面倒查责任,从严从重处理。
院里经手过该项目的,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周振廷所在的处室,也不例外。
紧接着,就是没日没夜的分析数据,开会研讨,模拟爆破,复盘论证。
最终查实,是另一个部门的某个基础数据出现问题,负责人原地撤职,其余涉及人员或轻或重接受处分,余波覆盖大半个研究院,紧锣密鼓开展全面自查自纠。
每一次事故的发生,或大或小,都面临一次责任清算,或许有人觉得冤,但也就是在这样近乎严苛的要求下,才有这些年技术的突飞猛进。
善后事宜处理完毕,周振廷审核完自查材料,回到院里,才重新拿到手机。
不出所料,上百条微信消息,从最初的亲切问候,到耐心消磨殆尽,再到恼羞成怒,最后,是“亲切问候”。
现在的孩子,都哪里学的这些脏话。
他头疼地按了按眉心,靠在沙发上,身上的疲惫有增无减,正要回消息,有人来敲门。
“进。”
“周处。”小陈抱着一迭文件,有些拘谨,进退两难,印象里每一次见他领导都严肃板正,第一次会露出这样颓丧的模样,他们处室不是没挨处分吗。
小心翼翼开口:“这几天流转过来的文件,还有几份请示需要您签字的。”
他坐正身体,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特别急的另外挑出来,其他的先放着吧,这半个月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两天。”
这位小陈虽然年纪比他小,其实比他还早一年来院里,业务熟悉,工作精干,是个可塑之才。
小伙子也不推辞,将文件分类放好,笑嘻嘻地挠挠头:“谢谢周处,我女朋友都急死了,这么久没联系上,以为我成炮灰了。”
周振廷皱眉:“注意保密纪律,家里人也一样。”
“您放心,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该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而后开始闭目养神。
刚才小陈好像说,女朋友急死了……不知道他的女朋友急死了的时候,会不会骂人。
手机里翻出她很早之前就发给他的选课表,周四,晚上是一节公选课。
那就见面致歉吧。
宋嫣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游戏打得正欢,微信弹出消息——周振廷。
吓得手机都没拿稳,坑不坑队友已经顾不上了,人间蒸发半个月的大忙人说他回来了,附了一个定位,就在她们学校。
距离下课还有三分钟,狗东西,肯定故意这个时间发的,怕影响她上课。
也不回消息,切回游戏已经索然无味,送了得了,坐在隔壁的室友就差在课上对她破口大骂。
晚上8点整,下课铃打响,宋嫣然让室友先走,自己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磨蹭了十分钟,教室人都走完了,才慢悠悠地往教学楼外走。
啧,大晚上的还穿白衬衫,站那么直,这里可是学校,想勾引谁呢?
她远远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又爱又恨。
周振廷视力极好,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很快就锁定一身休闲装束的女孩儿了,今天她没有扎马尾,长发披散下来,温婉可人,甚是好看。
目光如炬地落在她身上,小姑娘却自始至终没分给他一个眼神,有意从他面前路过,头也不回。
周振廷知道她生气了,闷声不吭地两三步距离,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了学校操场上。
秋季的晚风不寒不燥,操场上聊天散步的学生数量不少,不时还有跑步带风的体育生从身边擦过。
“什么时候回来的?”到底是她率先绷不住了。
周振廷暗暗舒了口气,绕到她面前:“今天。”
“什么时间?”
他老实作答:“下午。”
宋嫣然把包包扔在地上,怒视他:“既然是下午回来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周振廷替她把包捡起来,解释道:“我怕影响你上课。”
好啊,不出所料,一字不差。
她双手抱胸,哪怕这样面对面需要仰视他,也硬是撑出两米多的气场:“半个月,足足15天,我想知道周大处长到底什么事情,能忙到连回个消息的功夫也没有?”
“我……”他动了动嘴唇,坚毅的眉眼透露着为难,“小宋,我们是保密机关,这次任务又非常紧急,出于纪律要求,我不能说太多,保守国家秘密不仅是我们的天职,也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
“说完了?”
“嗯。”
她笑着点点头,扭头就走。
狗东西,跟你的秘密过去吧。
“小宋。”
他主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宽厚且干燥,攥得紧紧的。
“对不起,我应该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你,但过去的十五天,不是我不想,是我没有办法和你联系。”
晚风里,他的声音穿过周遭的嬉笑和鞋底摩擦塑胶跑道的闷响,坚定而诚恳地落到她耳中。
不争气的,满腔的愠怒骤然烟消云散。